王美鳳 劉學智
在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,黃帝被稱為人文初祖。在黃帝之前,還有所謂“三皇”,“三皇”在古代文獻中,說法不一,但據清人陳壽祺所輯《尚書大傳》所說,當作燧人氏、伏羲氏、神農氏。古文獻中對伏羲以迄黃帝創造中國文化的功績,有諸多的褒揚:《易大傳》說包犧氏之wang天下,“始作八卦”,“作結繩而為網罟,以佃以漁”。包犧氏沒后,神農氏作,神農時代人們已“斬木為,揉木為”,并且有了集市貿易,“日中為市,致天下之民,聚天下之貨,交易而退,各得其所。”神農氏沒后,有黃帝、堯、舜氏作,三圣“垂衣裳而天下治”,社會更進步,文化更發達,不僅能“刳木為舟,剡木為輯”,發展了水上交通,而且“服牛乘馬”,發展了陸路交通。在生活器具上,“斷術為杵,掘地為臼”,并為了避風雨,把野處之“穴居”易之為“宮室”.改變喪制,把“厚衣之薪,葬之中野,不封不樹”的習俗“易之以棺槨”,把結繩而治,易之以“書契”。可見中國的文明社會是在黃帝、堯、舜的時代逐漸發展起來的。后世常將這些功績歸之于伏羲,說“太昊伏羲氏始造文字,首畫八卦,為百世文明之祖。”(《三字經訓話》)“伏羲氏始畫八卦,造琴瑟,教嫁娶,作書契代繩結,造網罟教漁獵”(《三字經注釋備要》)。說明,中國的文明社會是在父系時代已有了壹定的發展。以后在春秋時期形成的儒家文化,雖然直接的淵源來自周代的禮樂文明,但其以《易》為源,以“陽尊陰卑”為根本的觀念,形成了對男性為主導的血緣傳承的極度推尊,這成為韓愈及宋儒把儒家道統追溯到堯舜的濫觴。也就是說,儒家的文化之源可追溯到以伏羲、黃帝為代表的三皇五帝。
問題在于,作為中國化重要一脈的老子及其道家文化,其蕞深遠的文化淵源在哪里?許多論著一般也把《老子》的思想淵源也追溯至《易》,這固然有壹定的道理,例如《易》的宇宙論以及所包含的陰陽對立統一和矛盾轉化的辯證原理,對老子無疑產生過影響,老子所說的“萬物負陰而抱陽”、“反者道之動”以及“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”與《易》所說的“易有太極,是生兩儀,兩儀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”的宇宙論等說法,都有諸多相通之處。但是,值得注意的是,《易》重視社會制度和倫常秩序,重視lun理道德的價值,推崇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等,卻與老子的思想觀念不怎么吻合。可見,《老子》也許還另有其他的文化之源。據作者初步的考察,《老子》更深遠的文化淵源應該與伏羲之前的華胥文化有關。或者說,華胥文化正是《老子》的重要思想文化淵源。試論述之。
一、華胥文化及其特征
據作者的考察,中華大地上大約為傳說中的燧人氏的時代,曾有過一個以華胥命名的小國,稱為華胥國。文獻蕞早提及該國的是《莊子》和《竹書紀年》。《莊子·齊物論》:“昔者堯問于舜曰:‘我欲伐宗、膾、胥敖,南面而不釋然。其故何也?’舜曰:‘夫三子者,猶存乎蓬艾之間。若不釋然何哉!昔者十日并出,萬物皆照,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!’”陸德明《釋文》:“胥,息徐反,華胥國。”《竹書紀年·前編》:“太昊之母,居于華胥之渚,履巨人跡,意有所動,”太吳氏即伏羲氏,此說伏羲之母華胥氏居住于華胥之渚(渚,水中一小塊陸地),由于偶履“巨人”之足跡而感孕,后生了伏羲。《太平御覽》卷七八引漢‘詩緯·含神霧》亦謂:“大跡出雷澤,華胥履之,生庖犧。”宋均注曰:“雷澤地名。華胥伏母。”《山海經·海內東經》郭璞注引《河圖》曰:“大跡在雷澤,華胥履之而生伏羲。”雷澤”,《水經注》卷四○謂“在濟陰成陽縣西北”,《元和郡縣志》謂“今菏澤縣東北六十里,已涸。昔華胥履大跡處也。”《史記·五帝本紀》亦謂“舜漁雷澤”,即此地乃為舜所漁之地。在濟陰,即今山東菏澤。這些說法,均大同小異。下面所引文獻,對華胥生伏羲以及伏羲的神異功績說得更具體了一些;《藝文類聚》卷一○引《帝王世紀》:“燧人之世,有大跡出雷澤,華胥履之,生庖犧氏于成紀也。”司馬貞《補史記·三皇本紀》:“太昊庖犧氏,風姓,代燧人氏繼天而王。母曰華胥,履大人之跡于雷澤,而生庖犧于成紀,蛇身人首,有圣德。”唐徐堅《初學記》:“太昊庖犧氏。《帝王世紀》曰:庖犧氏,風姓也。蛇身人首,有圣德。燧人氏沒,庖犧代之,繼天而王……制嫁娶之禮。取犧牲以充皰廚,故號庖犧氏,是為犧皇。后世音謬,故謂之伏犧,或謂之密犧。《尚書序》曰:伏犧氏之wang天下也。始畫八卦,造書契,以代結繩之政,由是文籍生焉。”即華胥氏在燧人之世,因于雷澤“履大人之跡而感孕,于成紀(甘肅天水)生伏羲。羲為風姓,形為蛇身人首。繼燧人氏而王,因“取犧牲以充庖廚”,故號為庖犧氏。他不僅制婚娶之制,而且畫八卦、造書契,社會由此而走向文明。晉王嘉《拾遺記》、梁蕭繹《金樓子》等也有大致相似的記述。《釋迦方志序》也說“軒皇之游夢也,初述華胥之國。”華胥國所在的地方,蓋有數說。一為《列子》,說“華胥氏之國在弇州之西,臺州之北”;二為佛教的說法,《辯正論》卷四謂“《典略》云‘黃帝夢游華胥氏之國。’華胥氏者即天:竺國也,在佛神游之所”以華胥國即印度;三為《太平環宇記》謂“藍田為三皇舊居,境內有華胥陵。”《類編長安志》等所記亦同,說“古華胥氏陵在藍田縣西三十里”。佛教所說不可信,但《列子》及《太平環寧記》等所說則可以參考。陜西藍田縣現今不僅存有華胥陵,而且在華胥鎮一帶還有華胥溝、華胥渚等“遺跡”。看來,華胥和華胥國雖然在歷史上撲朔迷離,但絕非空穴來風,她也許就是中國古史中五帝之前的一個地方小國,甚至可視為一個重要的傳說時代?
那么,華胥國有哪些主要的文化特征昵?
首先,華胥國無禮樂之制,無仁義道德之化,保持著原始自然質樸的民風。《莊子·齊物論》謂:“夫赫胥氏之時,民居不知所為,行不知所之,含哺而熙,鼓腹而游,民能以此矣。及至圣人,屈折禮樂以匡天卜之形,縣足支 義以慰天下之心,而民乃始足是 足支 好知,爭歸于利,不可止也。此亦圣人之過也。”此所說“赫胥氏”,《釋文》引司馬云,“赫胥氏上古帝王也。”但這個帝王是何人?司馬氏認為是炎帝。郭慶藩《莊子集釋》引清人俞樾說:“赫胥,疑即列子書所稱華胥氏。華與赫,一聲之轉耳。《廣雅·釋器》:赫,赤也。而古人名赤者多字華。羊舌赤字伯華,公西赤字子華,是也。是華亦赤也。赤謂之赫,亦謂之華,可證赫胥之即華胥矣。”據此,“赫肯氏之時”,即華胥之對。莊子把該時代與后來有了圣人時的文明時代做了比較,說華胥之時是“民居不知所為,行不知所之,含哺而熙,鼓腹而游,民能以此矣”而有了圣人之后則是“屈折禮樂”,“縣足支 仁義”,由此而導致人“好知”、“爭歸于利”。顯然華胥之時,是中國古史三代之前蕞原始的社會狀態,其民風質樸,無奸巧之智,無利害之爭,既不需要以禮法制度去“匡天下之形”,也不需要以“仁義”道德教化“以慰天下之心”,人們無拘無束,自由自在,這恰好就是老子及莊子所追求的理想的社會狀態。
其次,華胥氏無欲無爭,自然無為。《列子·黃帝篇》以寓言記述說,黃帝即位十五年時,曾追求“娛耳目,供鼻口”等感官刺激,竟至“昏然五情爽惑”,又過了十五年,憂天下之不治,于是又“竭聰明,進智力,營百姓”,即用聰明智慧治之,以身役物,結果不僅未能致治,反而“昏然五情爽惑”,造成精神惑亂。于是反思自己:“養己一”、“治萬物”其誤在于“過淫”,于是乃“放萬機,舍宮寢,去直侍,徹鐘懸,減廚膳,退而閑居大庭之館,齋心服形,三月不親政事”,通過這種“齋心”、無為的體驗,遂有所覺悟。直到其在位三十年后的一天,他經歷了“晝寢而夢,游于華胥氏之國”的“神游。體驗,方找到了自己理想的社會和精神的歸宿,此即“華胥之國”。在那里,“其國無帥長,自然而已。其民無嗜欲,自然而已。不知樂生,不知惡死,故無夭殤;不知親已,不知疏物,故無愛憎;不知背逆,不知向順,故無利害;都無所愛[惜](憎),都無所畏忌。”顯然,華胥之國是一個曾為黃帝所向往的無親疏遠近、無責賤尊卑、無制度安捧、無利害之爭、無愛憎怨慣的自然淳樸、原始和諧的社會狀態。《列子》說黃帝神游華胥之后,“怡然自得”,懂得了真正的“養身治物之道”,這就是“不可以情求”,亦即一切事情切不可刻意為之,應該自然無為,恬淡無欲。這既是黃帝從“神游華胥”而得到的應該持有的生活態度,也是治國之道的啟示。
再次,華胥國應該是中國古史中的母系時代。所謂伏羲乃其母華胥因履“大人跡”感孕 而生,其所以以神異的故事說明伏羲的出生.顯然伏羲的父親是難以確定的,也就說明當時社會尚處于母系氏族時期。所以以華胥命名,電說明當時女性處于社會的中心地位。
這種有著質樸民風的自然狀態.為后世人們所向往并力加推崇,稱其為“華胥之俗”。嵇康《太師箴》: “故君道自然.必托賢明。茫茫在昔,罔或不寧。赫胥既往,紹以皇羲。默靜無文,大樸未虧。”《云笈七簽》卷一百集,唐王璀《軒轅本紀》:“黃帝游華胥國,此國乃神仙國也。”《冊府元龜》卷五八記玄宗時大臣裴庭、蕭嵩等奏中稱“反樸歸醇,幾若華胥之俗,”同書卷六八也記玄宗說“淳樸大行,華胥非遠”。同書卷八六又記(天寶)三 年正月,玄宗制日:如果“猶微淳風尚薄”,則“未能臻華胥之俗”。《全唐文》卷一三十錢 《天柱觀記》:“復華胥而入夢,欲闡無為之化,”《全唐文》五一三于公異“澹乎華胥之代,冥然葛天之風。”詩人李白在《明堂賦》中也說:“貴理國其若夢,游華胥之故鄉。于是元元澹然,不知所在,若群云從龍,眾水奔海,此真所謂我大君登明堂之政化也。”華胥文化幾成為人們所向往的自然淳樸社會和質樸民風的代名詞。
如果我們把《老子》的話語與此作一對照,不難發現其中的內在的聯系。
其一,老于及道家所理想的社會,是受到華胥文化啟示的結果。老子理想的社會是一個無禮樂之制,無仁義道德之化,保持著原始自然質樸民風的原始社會。他主張人們應該生活在一個所謂的“小國寡民”的社會里,在那里,人們“重死而不遠徙”,總是居住在一個固定的地方,“安其居,樂其俗”,不僅無廣泛的交往,甚至“鄰國相望,雞狗之聲相聞,民至老死,不相往來”,這是一種極為原始的自然社會狀態。人們不必使用先進的“器”,以防其干擾純樸的內心,故即使“有什伯之器而不用”,“雖有舟輦,無所乘之;雖有甲兵,無所陳之,”也不需要文化,“使民復結繩而用之”。在那里,人們純樸得猶如赤子(“含德之厚,比于赤子”),過著平靜安怡、臺乎大道的生活。這種社會,看起來好像“無德”,其實是真正有道德的,所以老子說“上德不德,是以有德”。但是黃帝、堯、舜以后,他們積極有為,創造文明,高揚仁義道德,社會演化出制度和文明,這看起來是進步,但實質上是對大道的背離,老子對此持激烈批評的態度,說“失道而后德,失德而后仁,失仁而后義,失義而后禮。”夫禮者,忠信之薄,而亂之首。”所以老子極力推崇“樸”,主張“敦若樸”,“復歸于樸”。到了莊子,對圣人的那些所謂的文明創造批評得更為激烈:“夫殘樸以為器,工匠之罪也;毀道德以為仁義,圣人之過也。”“屈折札樂以匡天下之形,縣足支 仁義以慰天下之心,而民乃始足是 足支 好知,爭歸于利’,此亦圣人之過也。”(《馬蹄》)其理想社會比老子退得更遠,主張回到“至德之世”,在這種“至德之世”,人們“同與禽獸居,族與萬物并,惡乎知君子小人哉!同乎無知,其德不離;同乎無欲,是謂素樸。素樸而民性得矣。”莊子所理想的這個社會狀態,正與華胥氏的“大樸”時代相一致:“夫赫(華)胥氏之時,民居不知所為,行不知所之,含哺而熙,鼓腹而游。民能以此矣!”看來,老子、莊子所倡導的社會思想,不是沒有根據的,它并不源于易,而是受到原始的華胥文化的啟示。華胥文化才是老子社會思想的真正淵源。
其二,老子及道家的人生態度也受到華胥文化的影響。崇尚自然,主張無欲、無為、不爭,這是其根本的人生態度。老子說“見素抱樸,少私寡欲。”,“常使民無知無欲”,“我無欲而民自樸”。他所以主張“無欲”,因為在他看來,“欲”是對人的自然純樸本性的沖擊,是對人淡泊寧靜心態的一種干擾,所說“五色令人目盲;五音令人耳聾”。又說;“我無為而民自化”,“不上賢,使民不爭”。而那些離開大道的“為”,在老子看來不過是一種妄為,其結果常常是對自然質樸本性的顛覆。故他特別向往遠古的時代,而貶斥本性失卻的所謂“文明”時代:“太上,不知有之;其次,親之豫之;其次,畏之侮之。”最 好的時 代在遠古(“太上”),其后則是每況愈下。于是老子主張“無為”,“鎮之以無名之樸”:“道常無為而無不為。侯王若能守,萬物將自化。化而欲作,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。無名之樸,亦將不欲。不欲以靜,天下將自正。”這些說法與黃帝所夢游過的華胥國人的“民無嗜欲,自然而已”、“不知親己,不知疏物”、“無利害”、“無愛憎”的自然狀態和恬淡無欲的心態頗為相合。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老子思想與華胥文化在淵源上的關聯。
其三,老子推尊陰性(雌性)文化。老子雖然也說過“負陰抱陽”,但其立足點和價值的定位點則在于雌柔,而不在雄強。老子說“知其雄,守其雌”,他認為,相對于雄強來說,雌柔恰是更有力量的表現:“牝常以靜勝牡”。老子也常將“道”說成是“母“,如說:“我獨異于人,而貴食母。”即在俗人“昭昭”、“察察”之時,老子則主張“我獨若昏”,“我獨悶悶”。也就是說,他所主張的是與世俗人們離開大道的那種生活態度迥然有異的,他的“異”就在于“貴食母”,“母”,道也,即要堅守質樸的大道。老子多次強調“知其母”、“復守其母”,都是以母喻道的,其所說的“母”的本性,也正好是“道”的特性,當然也是“守道者”應有的德性。所以,即使治理國家,也要“處下”:“治大國,宜處下”,“大國者下流,天下之交,天下之牝”,大國要象江河一樣居于下流,雖然她處在雌柔的地位,卻反而會成為天下交匯的地方。原因在于雌柔常會以靜勝過雄強。老子貴母、守道的思想,絕非無源之水,無本之術,從他對遠古之道的推崇,可知其最 大的可能,是來自早期母系時代的華胥文化。
關于老子思想與遠古原始社會的關聯,古人似已有所認識到。王謙之在釋《老子》時引《論衡》卷五“擊壤者曰:‘吾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鑿井而飲,耕田而食,帝力何有于我哉’!”解釋說:“此即自然之謂也,而老子宗之。”
總之,老子的思想淵源,除了華胥氏,還很難找到其他與之相關的文化基因。華胥文化也許正是老子思想的歷史文化淵源。
【作者簡介】劉學智,陜西師范大學教授;王美鳳,西安文理學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