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定云
一、有關華胥氏的傳說
在中華民族發展的歷史長河中,傳說很早的是華胥氏:她是伏羲氏的母親。司馬貞《補史記·三皇本紀》:“太昊庖犧氏,風姓,代燧人氏繼天而王。母曰華胥,履大人跡于雷澤,而生庖犧于成紀。蛇身人首,有圣德。”庖犧即伏羲。宋代《太平御覽》卷七八引漢代《詩緯含神霧》:“大跡出雷澤,華胥履之,生伏羲。”清人梁玉繩在《漢書·人表考》卷二引《春秋世譜》云:“華胥氏生男名伏羲,生女名女媧”。因此,華胥氏是中華民族傳說中很早的始祖。
華胥氏應是部落之名,它存在的時間很長,地域相當廣泛。《列子·黃帝篇》:“〔黃帝〕晝寢而夢,游于華胥氏之國。華胥氏之國,在弇州之西,臺州之北,不知斯(離)齊國幾千萬里,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,神游而已。”河南淮陽縣:《淮陽名勝》:“古時候我國西北的華胥氏之國,是華胥居住的地方。”據《太平環宇記》的記載,“藍田為三皇舊居,境內有華胥陵。”根據這些記載,華胥氏所在地域應在今陜西境內。梁元帝蕭繹《金樓子》云:“燧人氏沒,庖羲氏代之,繼天而王,首德于木,為百王之先,都陳。”此“陳”,當為古之“陳倉”,即今陜西寶雞。
陜西關中地區流傳著許多有關華胥氏活動的遺跡。相傳今西安市以東二十公里的蘭田縣有華胥鎮。該鎮以東二里許,有個宋家村,村邊有一條河叫“華胥河”。村中有一條被河水長期沖刷而形成的溝叫“華胥溝”。在溝內的崖畔上有一個窯洞,傳說那是當年華胥氏“感虹”而妊娠伏羲和女媧的地方,人們親切地稱之為“華胥窯”。在“華胥溝”北面里許,有一個自然形成的蓄水池的村莊叫雷莊,相傳那是當年“雷澤”所在。此外,這里還有“三皇廟”遺址、軒轅黃帝游察古華胥國的紀念遺址。在今日之宋家村,至今還保留著刻有三皇功績的古石碑:碑的上方銘刻“古華胥”三個陰文;左邊刻“伏羲肇娠”;右邊刻“黃帝夢游”等字。所有這些傳說中的“遺跡”,在提示人們:這一帶有可能曾是“華胥氏”氏族(部落)重要的生息之地。
關于華胥氏的陵地,《陜西通志》云:“羲母(華胥氏)陵在藍田縣北三十五里。”《藍田縣志》也記載:“藍田縣內有華胥氏陵,史稱三皇故居。”
以上記載都屬于傳說,傳說不是歷史,人們無法一一進行考證;但傳說是歷史的影子,它是歷史上沒有文字記載的上古時代之事,在后代人們中的流傳、追述和懷念。我們的責任是通過對歷史考證和研究,來檢驗這些傳說,從中去粗取精,去偽存真,以恢復歷史的本來面目。
二、“華胥氏”即“花須氏”
古代“華胥氏”究竟是哪一個氏族?他與考古文化有何聯系?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問題。有人認為:“花”是“華”的古體,“華”族就是以“花”為圖騰的氏族【1】。這種看法很有見地。“華”與“花”是相通的:《禮記·月令》:“〔季春之月〕桐始華。”《詩·周南·桃夭》: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華。”以上的“華”就是“花”。這里的問題是:“胥”為何意?至今無人破解。按:古代“胥”、“須”相通。《史記·廉頗藺相如列傳》:“胥后令。”《索隱》:“按:胥須古人通用。”《荀子·君道》:“狂生者不胥時而落。”,《韓詩外傳》:“胥作須。”《淮南子·說林》:“華乃大旱者不胥時落。”《文子·上德》:“胥作須。”而“須”、“ 鬚”為繁簡字。《莊子·漁父》:“須眉交白。”《釋文》:“須本亦作 鬚”。因此,華胥氏就是花須氏,亦即花 鬚 氏。
古代的部落或氏族都是以某種動物或植物作為自己的崇拜對像,用作自己的圖騰。華胥氏就是用“花”作為圖騰的。為甚么又稱“華胥”呢?“華胥”就是“花須”,亦即“花蕊”。杜甫《陪李金吾花下飲》:“見輕吹鳥毳,隨意數花須。”李商隱《李義山詩集·二月二日》:“花須柳眼各無賴,紫蝶黃蜂俱有情。”這里的“花須”均是指“花蕊”。所以,“華胥氏”就是“花蕊氏”,就是用“花蕊”作為圖騰的氏族。
華胥氏為甚么崇拜“花蕊”呢?這不得不牽涉到“花”的結構。一朵完全的花分為好幾部分:花梗、花托、萼片、花蕾。花蕾開放后,其內又分花瓣、花蕊。花蕊又分雄蕊、雌蕊(見圖一)
【2】圖中花瓣內是雄蕊和雌蕊,是“花”的核心部分。雄蕊由花絲和花藥組成,是傳播花粉的;雌蕊位于花的中心,是接受花粉的,其上為柱頭,其下為子房,由花柱聯結。植物的生殖和繁育,主要靠花蕊。沒有花蕊,植物是無法繁殖后代的(無性繁殖的植物除外)。原始社會的人們要生存,取決于兩種生產:一、物質的生產,這是人們生存的基礎;二、人類自身的生產,即生兒育女,傳宗接代。在那個時代,氏族或部落的人越多,戰勝自然的力量就越大,就愈能生存和發展。所以,原始社會的人們,很初的崇拜就是生殖崇拜,希望能多兒多女,家庭、氏族、部落的成員能大大發展。華胥氏氏族,希望自己的成員像花兒一樣,不斷地開花結果,發展壯大。這是華胥氏氏族人們之所以崇拜“花蕊”的原因所在。因此,“華胥氏”就是“花蕊氏”,就是以“花蕊”為圖騰的氏族。由此可以看出,華胥氏不是一般的崇拜花,而是崇拜花蕊。這一點非常重要,對于我們后面的考證,有著決定的意義。
華胥氏的傳說都發生在華山周圍,說明華胥氏與華山名號有密不可分的聯系。古時候地名常常與部落名、人名一致。商族發祥于北京,商族崇拜燕子,所以,北京北面的山就叫“燕山”【3】。華胥氏發祥于關中,華胥氏崇拜花,所以,關中地區南面的山就叫“ 花山”。“花”、“華”相通,“花山”也就是“華山”。這就是“華山”名稱的來由。
三、華胥氏與廟底溝類型仰韶文化
圖二 圖三 圖四 圖五
“華胥氏”如何與考古文化聯系起來,是擺在歷史和考古工作者面前的重要研究課題。為此,我們必須首先找到一個切入點。這個切入點就“花”。因為,華胥氏”就是“花須氏”,亦即“花蕊氏”,就是崇拜“花蕊”的氏族。在我國原始社會后期,亦即新石器時代晚期,黃河中上游,廣泛分布著的新石器時代文化為仰韶文化 。該文化主要分為兩大類型:半坡類型和廟底溝類型。半坡類型彩陶中以“魚”紋為主,突出對“魚”的崇拜,其中的“人面魚紋”應是炎帝部落的圖騰標志【4】。而廟底溝類型仰韶文化彩陶中以花葉紋為主,突出對“花”的崇拜。例如圖二,彩陶缽上腹部所繪是一朵完全的花。花瓣和花芯都十分顯目,花瓣中心的黑點當為雌蕊。此花作含苞待放狀。圖三是一朵已經開放之花:花瓣共5片(看圖中白色部分);花瓣中心有一大黑點,那是雌蕊;花瓣頂端各有黑點,那是雄蕊。整個花的形象十分逼真。圖四也是一朵已經開放的花:花瓣共6片;花中有一圓點,那是雌蕊;花瓣頂端的黑點(直行3個),那是雄蕊。圖五同樣是一朵已經開放的花:花的形狀有了改變,已經藝術化了;但花中心雌蕊仍十分清楚。廟底溝類型仰韶文化彩陶中,“花”的形態各異,樣式甚多,上面所舉只不過是其中的代表而已。
廟底溝類型仰韶文化彩陶以花葉紋為主,突出對花“花”的崇拜,說明廟底溝類型仰韶文化居民是“華胥氏”部落的成員;或者說是“華胥氏”部落的后裔。由于該類文化在黃河中上游地區分布相當廣泛,故該類居民應是“華胥氏”部落后裔中的主體。
圖六 圖七
仰韶文化在黃河上游的分支是甘青地區的馬家窯文化。1978——1982年,考古工作者在甘肅秦安大地灣遺址進行考古發掘,該遺址屬馬家窯文化石嶺下類型。此次發掘中,出土了一件珍貴的人頭形彩陶瓶(見圖七)【5】。該瓶高31.8厘米,瓶口部圓雕成人頭像,垂肩發式,前額梳成“劉海”型,蒜頭形鼻隆起,眼、鼻、耳均雕成小孔。這是典型的黃種人女性,莊重而美麗。瓶頸以下有三層花紋。這三層花紋實際就是花葉紋,同廟底溝類型仰韶文化花葉紋十分相似(見圖六)。這說明石嶺下仰韶文化居民同華胥氏部落存在著血緣關系。
原始社會居民中的圖騰崇拜,都是將所崇拜的動物或植物“人格化”。半坡類型仰韶文化居民崇拜“魚”,就出現“人面魚紋”圖騰,那是炎帝部落的圖騰標志【6】。廟底溝類型仰韶文化居民崇拜“花”,按理當會有“人首花身”圖騰的出現。但這種圖騰在廟底溝仰韶文化中目前尚未發現,而在甘肅秦安大地灣石嶺下類型仰韶文化中卻找到了。這件女性“人首花身”彩陶瓶無疑是廟底溝類型仰韶文化居民的圖騰崇拜標志。她是“花仙”、“花神”,實際就是“華胥氏”母祖的化身,是“華胥氏”氏族崇拜的“女神”像。所以,大地灣石嶺下仰韶文化居民同樣是“華胥氏”的后裔。
四、華胥氏是“中華”名稱之源
廟底溝類型仰韶文化的主要特征之一,就是花卉形彩陶圖案,是以薔薇科之花為依據而衍變的各種圖案。這種花,是華胥氏先民的崇拜物,也是華胥氏氏族圖騰的標志。因此,這個以“花蕊”為“圖騰”的氏族,就是傳說中的“華胥氏”,也是“華族”得名的來由。所謂“華族”,就是以“花蕊”為圖騰的氏族。
“華胥氏”的后裔非常多,以“花”作為彩陶圖案的仰韶文化,除廟底溝類型之外,還有其他的文化類型,諸如馬家窯類型、后崗類型、大河村類型等等。廟底溝類型仰韶文化先民,并不與“華胥氏”后裔等同,它只是“后裔”之一。但這并不排除它是“后裔”中的主體,因為,在目前發現的仰韶文化各種類型中,廟底溝類型是主要類型,其影響面波及陜西、山西、河南、河北。
黃帝部落起源于黃河上游的陜甘,然后沿著渭河、黃河向東發展,進入河南、山西。今之晉南、豫西和豫北,是黃帝部落(軒轅氏)重要的遷徙、聚居地之一,也是廟底溝類型仰韶文化很發達的區域。在中國歷史的開初年代,這里是“天下之中”,黃帝軒轅氏在此成為部落聯盟盟主,后來的堯、舜、禹在此建都,都沒有離開過晉南、豫西、豫北這塊地。西周銅器《尊》銘文中的“中或(國)”,指的就是個地方。這里也是夏王朝的中心區域。夏人是黃帝部落后裔,故稱“華夏”。歸根溯源,“華人”就是“華胥氏”的后人。1911年,孫某領導的辛亥革命取得成功,建立中華民國,國名就冠以“中華”,當時以“梅花”作為“國花”。1949年,以毛主席為首的中國,創立中華人民共和國,國名同樣冠以“中華”。“華”就是“花”,標明我們是“花”的崇拜者,是“花族”的后人。“中華”一詞,是我們民族的特有標志:它是我們民族的“根”、民族的“魂”。2014年3月20日,印尼總統蘇西洛簽署第12號總統決定書,將在印尼的“華僑”、“華人”名稱,由“支那”改稱為“中華”;同時還決定,將“中國人民共和國”改名為“中華人民共和國”。他們用總統《決定書》的形式,正式使用“中華”名稱,體現了對我們民族的尊重。讓我們世世代代,牢記“中華”的來由,牢記是“華胥氏”后人,維護好“中華”榮譽,讓它象花一樣,生生不息,年年開放,給世界獻上芬芳。
2016年3月3日
【注 釋】
【1】吳汝祚:《炎黃匯典》(考古卷),第211頁。吉林文史出版社,2002年12月。
【2】引自《現代漢語詞典》第537頁。商務印書館,1996年。
【3】曹定云:《北京乃商族發祥之地》,《北京社會科學》1998年1期。又見:《北京是商族的發祥地》,《北京日報》1996年8月3日。
【4】曹定云:《炎帝部落早期圖騰初探》,載《炎帝、姜炎文化和諧社會》論文集,三秦出版社2007年8月;又見《寶雞文理學院學報》2007年1期。
【5】甘肅省博物館文物工作隊:《甘肅秦安大地灣遺址1978——1982年發掘的主要收 獲》,《文物》1983年11期。
【6】同【4】。
【作者簡介】
曹定云,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、北京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特聘教授